比我老的儿科人
原丹
今年是福州市中医院建院七十周年,人生七十古称古稀,是可谓“建院称稀岁月长”。自大学毕业分配至中医院工作,到如今已是第25个年头。人事代谢,往来今昔,蓦然回首,往事陈年,仿佛垂垂挂在树尖上并不零落却已风干的果子,有些酸楚、有些沉重,又有些甜蜜。
陈桐雨老中医。陈祖是福州市中医院儿科学科创始人和学术奠基人,是福州桂枝里陈氏儿科六世医。陈氏儿科源远流长,三世医刚济承建安董奉古风,门前杏树蔚然藩秀,救治福州知府周莲儿子转危为安,赢得知府亲撰楹联“青囊三世泽,红杏万枝春”以赠。五世医笃初精医博儒,集医、诗、画、史之绝艺,其诗钟敏才冠绝“托社”,其画笔清雅隽永,是“龙珠画社”一员,潘主兰曾从其学画朱竹,其博通文史,故陈衍特邀其助撰《福建通志》,“门前老树不知岁,河上长流无尽时”是其自撰之医寓联,其中多少意兴迈俗流。陈祖于1982年辞世,其音容亦不得亲见,可以追慕的是其垂训“幼吾幼以及人之幼”为我儿科之座右铭,可以追慕的是肖诏玮师整理其医案勒为一编曰《陈桐雨儿科医案医话选集》,可以追慕的是“循肤摸麻麻路可知”“一盆炉火一壶冰炭”“芋叶止痒解人倒悬”“恣啖荔枝果虎剿积”等诸多令人拍案叫绝的医话,可以追慕的是其医精德诚赢得身前生后名:“生为儿科圣手,殁为儿童守护神”,相较医界当下天花遍洒、奢侈、紊乱了价值的誉词,如此一联值得多少深思。今年早先时候缘识陈祖一张方笺,是其为宫巷沈家子弟诊病的处方,用药疏淡、用笔疏宕,着实可以细味。
张南主任。昨天老主任的外孙刚刚来看诊过,摸着孩子活力四射的小身子,不禁对老主任的亲人们说:“要是主任在就好了,该多好呀!”常常想起老主任,尤其是结束疲劳门诊靠着椅背仰头闲散下来的时候。老主任去世三年多了,他竟没能挨到退休,从强劝他卧病到他离去,短到只有一周之须臾——而那真是太寒冷、太灰色的一周。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和老主任共处一间诊室,我常常对着主任忙碌的背影而枯坐。主任也有诊闲小隙,但他话不多,常常翻着资料,然后病人进了门,便见他迅速绽放出花儿般的微笑,发出轻柔无比的声音——那自然是对着小朋友们的问候了,我曾无数次目睹了这样的神奇时刻。老主任好酒得很,早年号称中医院无敌手。许多年前,老主任还担值夜班,其时夜间诊务不多,我便时常在外出回医院的夜晚,见到主任在诊室里就着一碟下酒小菜呷着小酒,有时他会招呼我也来喝几口,可我总不敢。静谧的楼道、漂白四壁的日光灯、窗前白色的塑料折叠躺椅、主任微微眯起的眼神、窗外婆娑的白玉兰树、白玉兰树梢之上的夜空,这样的画面定格在我脑海深处,自难忘。老主任写得一手好钢笔字,魏碑功底很深。老主任写得一手好文章,在《福建日报》上发表过文章,在《医学与哲学》上发表过论文,没有原创思想、没有好文笔,如何能上得了这样的刊物呢。老主任当年倜傥风姿、英才超众,曾作为福建省十佳青年出国参加世界青年联合会代表大会。他的办公桌下曾压着一帧照片,那是异域风光里年轻帅气的、打着领带的主任,另有一帧他着乾隆装的照片,当真是人见人夸。只是有一回,主任纵了酒,不知怎地脱了假牙,从此面颊有些削,这才“下了”盛世美颜的神坛。不知从何时起,老主任全年只在大年初一休诊,有回问他:“主任,您这么拼可为了啥?”他说他想在退休之后去周游全世界。可是,他永远等不到退休了。天堂里应该有他的位置,现在他游到何处了呢?
郑英珠主任。郑英珠主任退休好多年了,她的样貌我已记不清了,毕竟这是上世纪的事了。我刚来儿科的时候跟诊她,那时她仍秉持纯中不西的治疗大法,独辟蹊径,研创出许多成药,如交由厂家批量生产投放大市场的“小儿健胃灵”“好胃口”“便秘舒”“克泻定”,还有些委托代加工的协定制剂如“退热”“咳嗽”“壮骨”等系列合剂。那时的儿科真是如日中天,门诊时病患众多,她常常无暇喝水,遑论起身如厕,当时不解她如何能如此,直到近年来自己门诊也曾遇到此情境,才了然原来不喝水是为了不必因如厕而耽延看诊时间,而这了然来迟了二十年。郑医生退休后去了美国,今年春天她回来省亲,约请我们旧同事饭叙。年近八旬的她,妆容简单、体态保持挺拔,真是女神级的人物。郑医生言及美国的发展,说是纯中医药攻下不少难症急症,国内当年的成绩在她看来不过是小Case,不值一提。郑医生言语间自信、自得意满、谈锋甚健,60岁后仍然保持锐气,重新开始且有此不俗成绩,着实是典范中的典范。约饭之前,我们曾先在医院见面,郑医生一幅酷墨镜,实在是年轻,认出她来后,我拥抱着她,忍不住湿了眼眶,那是岁月的滋味。分别时刻,郑医生也拥着我,她鼓励我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,要奋斗——当时我点了点头,但现在细想,这世间能有几个郑医生呢?
肖诏玮老师。肖老师早年师从福州陈氏儿科六世医陈桐雨先生,从医已近六十年,是全国名老中医药专家传承工作室导师,是望重闽省的中医名家。肖老师医誉隆盛、医声卓著、医绩斐然自是无须多赘言,了不起的是他老人家还是医界屈指的福建省文史馆馆员之一,博学通儒、医文理通,肖师堪称闽中翘楚。肖师出生于榕垣之诗礼大家,幼承庭训、习读儒书,及长又从同光派诗人领袖、八闽硕儒陈石遗之门弟子王真先生、陈赞中先生及何敦仁先生游学,又与郑质庵、陈龙、陈宗沅、义乌高清、吴春增等艺坛名士相善,故肖师不仅能口不绝于医籍之文,腹笥尤多经纶华章。肖师多年致远勾玄,倾力于闽中医流派研究,挖掘和抢救了不少榕峤医史的珍贵资料,著有《榕峤医谭》《壶天墨痕》等闽中医史开山之作。忆昔,肖师为某副医家对联多方奔走,历时两年才得睹真迹,其“一联二年得,一吟泪欲流”的感慨,更与何人说?“甘松忍冬存远志,玉竹半夏犹大青”,这是肖师十分赏爱的一副对联,内嵌“甘松”“忍冬”“远志”“玉竹”“半夏”“大青”六味中药名,颇能宣抒肖师之襟怀:虚怀若谷的胸襟、豁达平和的态度、海纳百川的气魄、愈挫愈奋的风范。他总是那么委婉、从容、谦恭,从未见疾言厉色,亦从未轻言拒绝。最近在较稿肖师的新著,常常在膜拜老师的字里行间时涌现出这样的感慨:精神到处文章老,学问深时意气平。前两日,肖师与我交流工作,谈及近日精力颇感不济,原来一周可以轻松完成两万字的写作,现如今国庆长假却只写了几千字。他说拟着手撰写《幼科传薪》(暂定),待完成后将转写些小品文,信笔随写,也许轻松些。书画家们常是丹青不知老将至,我也多么盼望肖师清健,乐享秋花寒泉、叶剪花明之晚年。因于机缘,我有幸于2005年成为肖师门下弟子。世事所耽,又生性懒惫的我,虽随师学却仅得入其门、难窥堂奥,如今思之,实是既惭愧又遗憾。然而,如此荣誉之门下,如此医道法门的精神依归——我的确受益良多,这又已然有足够之幸运。
刘小鼎主任。刘主任退休前一直担任医院副院长一职,我们惯以“刘院长”称呼他。今年农历二月二,岁历龙抬头,恰喜逢刘院长七十寿辰,七十古来稀,刘院长荣登人生七十宝座,我们向他深深地祝福。刘院长说:我也定个小目标吧,再好好地活五年!他就是如此务实的长者,是我最最敬佩的医者,如此小小的目标定当在不远处等着他。刘院长退休以后与我同诊室,令我有幸感受长者风范、得到长者赐予的福祉。他在医道上“急用先学”的理念对我影响很大。我深为科务工作烦恼时,他教我应当学会“不要急”。他发掘了不少中医外治方子,四黄系列药膏、改良黄连油、苦参酊、辛香冻疮酊等皆是由他亲力手制,广泛运用且卓有疗效。他的父母亲分别罹患癌症、糖尿病多年,皆经由他精心调治、细心照料,得以延年高龄辞世。他的太太有严重的腰疾,遍访本地中西名医罔效,最终还是刘院长终结了太太的顽痼之痛。他曾上门为行动不便的病患看诊而不收任何费用。他为常年卧床的病患换药,治愈数例西医束手无策的褥疮,令西医同行也叹服并介绍此类病患向他求治。他为病患制药,低温烘烤、细磨打粉,过细目筛子,有时候让药咬了手,却从无烦言且照旧义务为劳。以上略叙长者对我影响、印象至深之事略。今年六月,刘院长不慎跌倒,腰椎压缩性骨折,他愣是以顽强的意志力和自己精湛的医技,重获行动自如的腰板。九月,他恢复门诊,我的心总算踏实了。刘院长家住城南苍霞一带,退休以后他经培训取得驾照,驱车来回上班,有时候单程就需要超过一小时。如今刘院长年事渐高,又经此腰伤,再加如此奔波,我很心疼,也盼着他能清闲些。可是能和这样的长者一起工作又让我十分留恋,这还真是矛盾的心情!子夜将临,此日将逝,念长者之风若云山苍苍,惟愿长者寿与天齐。
沈聪主任。沈主任今年退休了。8月,我们欢送沈聪主任光荣退休,不是特别有仪式感的叙餐,却令我常不自觉地想起。想起那天临时让我作一个简单的主持,记得我大声说出对他的印象:“沈主任的人生真是不抱怨的人生、不计较的人生”。与沈主任共事二十多年了,看他默默地繁劳工作,照料他的瘫痴母亲,亲守榻前,十余年卧床不曾发生褥疮该是怎样地尽心力;看他送走了自己的母亲,才有空带妻子检查身体,然而妻子偶尔发作性的腹痛却是令人绝望的胰头癌;。看他默默地照顾妻子,默默地送走了她;看他椎突发作,俯仰倚侧不能;看他心力交瘁,频繁早搏——但,从未听过他一句半句的怨言。在这样喧嚣的尘世、在这样喧哗的年代,回想起认识沈主任的这二十多年,不禁想起“大音希声,大象无形”这八个字来。
老去光阴速可惊,鬓华虽改心无改。曾经是少不更事,而到如今老去,也依然难称更事,算得上初心不改吗?只知道,岁月已迫得我须做一匹识途的老马了。只知道,和一双双最无邪的眼睛相觑,我是幸福的。被那样稚嫩的“幼齿”啃啮过,我是幸福的。让那样纯热的童子尿喷薄湿身,我是幸福的。当那样清白的涎唾濡了这张老脸,我是幸福的。清亮、带着温度的珠泪滴落在手上,我是幸福的。听过世间最灿烂的啼哭,我是幸福的。享受过最赤诚的亲吻,我是幸福的。有过小手不及盈腰的拥抱,我是幸福的。
都说儿科人苦,可是,有过这样的幸福,人间何来清苦呢?
谨以此文献礼福州市中医院七十周年院庆。
(作者:福州市中医院儿科主任,副主任医师)